46 读书摘抄:别把自己读成了《骆驼祥子》

花了两周的双休日和下班后的闲暇时间,终于把老舍的作品《骆驼祥子》读完。

第一周的双休日读了一大半,然后开始第二周忙碌的工作。工作中,脑海中不时回想起老舍在书中所描述的“祥子”的模样,想起自己摘抄下那些自以为经典的句子段落,想着想着,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自己是不是跟祥子特别的相像?及至第二周,也就是昨天跟今天,终于把剩下的文字读完,在电脑上整理摘抄时,这种感觉得到了确信:自己的许多方面,都可以跟祥子对号入座,好像把自己真给“读”成了“祥子”!

当然,如今的“祥子”跟过去的“祥子”是有所不同的:前者最多是拉“包月”的,后者是拉“包年”的——而且没有意外的话,用工合同是可以一直续签下去的;前者卖了力气还可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娶不上媳妇成不了家,后者有“低保”而且讨个老婆也是不是太难的事;前者会被人称作“牲口”“奴才”,后者文雅多了被叫作“工人”“员工”;前者死掉没钱的话会被简单地一领席埋在乱坟岗子,后者死掉一般可以有个庄严的仪式送殡仪馆火化。

昔今两种“祥子”诚然有着许多的不同之处,但是,也还存在一些根深蒂固而几乎不可能决断的相同的地方,也正因如此,自己才觉得对老舍的作品《骆驼祥子》相“读”恨晚,才觉得自己感觉被一场大雨淋过一样,头脑一下子的,清醒了不少。

读书如同逛园子,读一本好书非得摘下几句几段才划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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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积极、乐观、自信,他善良、朴实、憨厚,他勤劳、不怕吃苦,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坚持不懈地努力拼搏。(p1)

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势,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它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p2)

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p3)

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百战的武士的一颗徽章。(p3)

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p4)

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p4)

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p5)

他对自己起下了誓言,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翻过新的。(p7)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不用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放心。(p9)

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p11)

这么大的人,拉上那么美的车,他自己的车,弓子软的颤悠颤悠的,连车把都微微的动弹;车厢是那么亮,垫子是那么白,喇叭是那么响,跑得不快怎对得起自己呢,怎对得起那辆车呢?(p11)

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值得骄傲的,一种疲乏,如同骑着名马跑了几十公里那样。(p12)

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p13)

可是他和城里人一样的只会抱怨粮食贵,而一点主意没有。(p13)

“大个子”三个字把祥子笑了,这是一种赞美。他心中打开了转儿:凭这样的赞美,似乎也应当捧那身矮胆大的老头一场;再说呢,两块钱是两块钱,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p14)

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p17)

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给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 (p19)

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的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就去执行。(p20)

顶可怜的是那长而无毛的脖子,那么长,那么秃,弯弯的,愚笨的,伸出老远,像条失意的瘦龙。(p23)

老者又细细看了祥子一番,觉得他绝不是个匪类。然后回头看了看门外的牲口,心中似乎真喜欢那三匹骆驼——明知买到手中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爱看书的人见书就想买,养马的人见了马就舍不得,有过三把儿骆驼的也是如此。何况祥子说可以贱卖了;懂行的人得了个便宜,就容易忘掉东西买到手中有没有好处。(p26)

兵灾之后,什么事儿都不能按照常理儿说。(p26)

“这么着吧,伙计,我给三十五块钱吧;我要说这不是个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够再拿一块,也是个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还教我说什么好呢!”(p26)

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p29)

初上来,大家以为他是向刘四爷献殷勤,狗是八节人;过了几天,他们看出他一点没有卖好讨俏的意思,他是那么真诚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刘老头子没有夸奖过他一句,没有格外多看过他一眼;老头子心里有数儿。他晓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车,他也还愿意祥子在厂子里。有祥子在这儿,先不提别的,院子与门口永远扫得干干净净。(p32)

但是替别人忧虑不如替人家欢喜,于是大家忘记了祥子的车,而去想着他的好运气。(p36)

要强既然没用,何不乐乐眼前呢?他们是对的。他,即使不跑土窑子,也该喝两盅酒,自在自在。(p36)

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像是白活。(p36)

无论是多么好的车,只要是赁来的,他拉着总不起劲,好像背着块石头那么不自然。(p36)

是的,收拾自己的车,就如同数着自己的钱,才是真快乐。(p37)

他愿意心中有个准头,哪怕是生的少,只要靠准每月能剩下个死数,他才觉得有希望,才能放心。(p40)

杨宅用人,向来是三五天一换的,先生与太太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只有这个张妈,已经跟了他们五六年,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敢破口就骂,不论先生,哪管太太,招恼了他就是一顿。以杨先生的海式咒骂的毒辣,以杨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壮,以二太太的苏州口的流利,他们素来是所向无敌的,及至遇上张妈的蛮悍,他们开始感到一种礼尚往来,英雄遇上了好汉的意味,所以颇能赏识他,把她收作了亲信。(p41)

咱们出来为的是什么,祥子?还不是为钱?只要多进钱,什么也得受着!这样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许多,闻了闻屋中,也不像先前那么臭了。(p42)

“进来呀,有话跟你说!”她探出头来,半笑半恼地说。(p47)

“没人,”她把笑声收了,脸上可还留着笑容。“老头子给姑妈做寿去了,得有两三天的耽误呢,姑妈在南苑住。”一边说一边又给他倒满了盅。//听到这个,他心中转了个弯,觉出在哪儿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p48)【双斜线//代表另起一段,下同】

祥子有祥子的本事,凭着自己的本事买上车,娶上老婆,这才正大光明!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是个好汉子,没有可怕的,没有可虑的,只要自己好好干,就必定成功。(p49)

其实呢,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他只是个有时候教点书,有时候也做些别的事的一个中等人物。他自诩为“社会主义者”,同时也是个唯美主义者,很受了威廉·莫里斯一点儿影响。在政治上,艺术上,他都并没有高深的见解。不过他有点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上施行出来。他似乎看出来,自己并没有惊人的才力,能够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业,所以就按照自己的理想来布置自己的工作与家庭;虽然无补于社会,可是至少也言行一致,不落个假冒伪善。(p55)

好吧,工钱可以不要,从此改行,不再干这背着人命的事。拉车是他理想的职业,搁下这个就等于放弃了希望。(p60)

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省钱买车,挂火挡不了吃饭!想到这,来了一点平安的睡意。(p61)

她的主意,他以为,实在不算坏;可是多少有点冒险。他很愿意听她说,好多学习招数,心里显着宽绰。(p64)

除了这样,钱就不会教他们看见,他们所看见的是钱上有毒,接过来就会抽干他们身上的血,但是他们还得接着。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p64)

把这两三个月剩下的几块钱——都是现洋——轻轻地拿出来,一块一块的翻弄,怕出声响。现洋是那么白亮,厚实起眼,他更觉得万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买车。个人有个人的办法,他不便全随着高妈。(p65)

即使事情不是这样,现钱在手里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强,强得多!折子上的钱只是几个字!(p66)

看祥子没动静,高妈真想俏皮他一顿,可是一想到他的直诚劲儿,又不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也好!(p67)

天是越来越冷了,祥子似乎没觉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会觉得寒冷。(p68)

冬天,他们整个的是在地狱里,比鬼多了一口活气,而没有鬼那样清闲自在,鬼没有他们这么多的吃累!(p70)

驶汽车的觉得有失身份,要是和洋车夫们有什么来往。汽车夫对洋车夫的态度,这有点像祥子的对那些老弱残兵,同是在地狱里,可是层次不同。(p70)

年节越来越近了,一晃儿也是腊八。欢喜或忧惧强迫着人们去计划,布置。还是二十四小时一天,可是这些天与往常不同,他们不允许任何人随便的度过,必定要做些什么,而且都得朝着年节去做,好像时间忽然有了知觉,有了感情,使人们随着它思索,随着它忙碌。(p71)

看见祥子出来,它的嘴唇撇了几撇,脸上的各种神情一时找不到个适当的归宿。(p73)

把虎妞的话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像掉在个险境里,手脚而且全被夹子夹住,绝没法儿跑。他不能一个个的去批评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缝子来,他只感到她撒的是绝户网,连个寸大的小鱼儿也逃不出去!(p78)

个别的解决,祥子没那么聪明。全盘的清算,他没那个魄力。(p80)

有时候他也往远处想,譬如拿着手里的几十块钱到天津去,到了那里,碰巧还许改了行,不再拉车。虎妞还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里,凡是坐火车去的地方必是很远,无论怎样她也追不了去。想的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这是万不得已的办法,再说能在北平,还是在北平!(p80)

他还记得初拉车的时候,摹仿着别人,见小巷就钻,为的是抄点近儿,而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街。现在他又入了这样的小胡同,仿佛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p81)

可是,说真的,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单等他来上套。毛病似乎是他太老实,老实就必定吃亏,没有情理可讲!(p81)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悔悟过来,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特别是对那些同行,现在都似乎有点可爱。假若他平日交下几个,他想,像他自己一样的大汉,再多有个虎妞,他也不怕,他们会给他出主意,会替他拔创卖力气。可是,他始终是一个人,临时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点向来没有过的恐惧。照这么下去,谁都会欺负他;独自一个是顶不住天的!(p71)

这,把大家的话又都转到天气上去,以天气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终一语未发,可是很留心他们说了什么。(p82)

糖水刚放在老车夫嘴边上,他哼哼了两声。还闭着眼,抬起右手——手黑得发亮,像过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儿嘴。(p83)

“说说不要紧,都不是外人! ”然后向大家低声的:“孩子心重,甭提多么要强啦!媳妇也走了。我们爷儿俩就吃这车。车破,可是我们自己的,就仗着天天不必为车份儿着急,挣多挣少,我们爷儿俩苦混,没法!没法!”(p85)

在小马儿身上,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他向来没有轻易撒手过一个钱,现在他觉得很痛快,为这一老一少买了十个包子。(p86)

看透了自己,便无需小看别人,虎妞就虎妞吧,什么也甭说了!(p86)

一想到那个老者与小马,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乐一天是一天吧,干嘛成天咬着牙跟自己过不去呢?!(p87)

有这点钱,祥子什么也不怕!招急了我,我会跺脚一跑,有钱,腿就会动!(p87)

“长安牌楼”、新华门的门楼,南海的红墙,都带上了树冠,配着朱柱红墙,静静的在灯光下展示着故都的尊严。此时此地,令人感到北平仿佛并没有居民,直是一片琼宫玉宇,只有些老榆树默默的接着雪花。(p88)

面子,在中国是与革命有同等价值的。(p98)

(曹先生)他不肯将计就计的为自己造成虚假的名誉。凭着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个战士;凭着良心,他也不肯做冒牌的战士。他找了左先生去。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时候。搬到我这儿来,他们还不至于搜查我来!”左先生认识人,人比法律更有力。(p98)

“我说是不是?”虎姑娘拿着时候进来了,“还是祥子,别人都差点劲儿。”刘四爷笑了,祥子把头低得更往下了些。(p104)

把夜里的事交给梦,白天的事交给手脚,他仿佛是个能干活的死人。(p105)

祥子的腿没停住一会儿,一直跑到夜里十一点。拉惯了车,空着手儿走比跑还累得慌。末一趟回来,他,连他也有点抬不起脚来了。//“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少教我活几岁也是好的!歇着去吧,明天还有事呢!”虎妞在一旁向祥子了挤眼。(p105)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总在爸的面前喊祥子做事,祥子一声不出,把话听明白就走。(p106)

不知道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刘四爷也倒不在乎,只要有点儿响就好。(p106)

祥子准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滚之列,可是他愿和大家一块儿吃。一来是早吃完好去干事,二来显着和气。和大家一齐坐下,大家把对刘四的不满意都到他身上来。(p110)

祥子猛的立了起来,脸上煞白,对着那个人问:“出去说,你敢不敢?”大家全愣住了。他们确实有心“咬”他,撇些闲盘儿,可是并没预备打架。//忽然一静,像林中的啼鸟忽然看见一只老鹰。祥子独自立在那里,比别人高着许多,他觉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气在心头,他仿佛也深信就是他们大家动手,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补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没有?”//大家忽然想过味儿来,几乎是一齐的:“得了,祥子,逗着你玩呢!”//刘四爷看见了:“坐下,祥子!”然后向大家,“别瞧谁老实就欺侮谁,招急了我把你们全踢出去!快吃!”祥子离了席。大家用眼梢儿瞭着刘老头子,又拿起饭来。不大一会儿。又嘁嘁喳喳地说起来,像危险已过的林鸟,又轻轻地啾啾。(p111)

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来,并没再找寻他。虽然没打成,他到底多少出来点气。继而一想,今天这一举,可是得罪了许多人。平日,自己本来就没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无处去诉,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点后悔。刚吃下去的那点东西在胃中横着,有点发痛。他立起来,管他呢,人家那三天两头打架闹饥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吗?老实规矩就一定有好处吗?这么一想,他心中给自己另画出一条路来,在这条路上的祥子,与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这是个见人就交朋友,而处处占便宜,喝了别人的茶,吸别人的烟,借了钱不还。见汽车不躲,是个地方就撒尿,成天和巡警们耍滑头,拉到“区”里去住两三天不算什么。是的,这样的车夫也活着,也快乐,至少比祥子快乐。好吧,老实,规矩,要强,既然都没用,变成这样的无赖也不错。不但不是错,祥子想,而是有些英雄好汉的气概,天不怕,地不怕,绝对不低着头吃哑巴亏。对了!应当这么办!坏嘎嘎是好人削成的。(p111)

心里这么想,嘴里就念叨着,带着许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骂。(p113)

“不用揣着明白的,说糊涂的!”老头子立了起来。“要他没我,要我没他,干脆的告诉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应当管!” (p114)

他的脸红起来,黑红,加半残的粉,与清亮的灯光,好像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p114)

话都说出来,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脸?别叫我往外说你的事,你什么屎没拉过?我这才是头一回,还都是你的错儿:男的当娶,女的当拼,你六十九了,白活!这不是当做大众,”她向四下里一指,“咱们弄清楚了顶好,心明眼亮!就着这个喜棚,你再办一通事儿得了!”(p115)

他由一个煤铺迁入裱糊得雪白的新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厂里,一堆堆都是黑的。现在茫然的进到新房,白得闪眼,贴着几个血红的喜字。(p119)

上哪里去呢?他没有目的地。平日拉车,他的腿,随着别人的嘴走,今天他的腿自由了,心中茫然。(p120)

他舍不得北平,天桥得算一半儿原因。每逢望到天桥的席棚,与那一圈一圈的人,他便想起许多可笑的事。现在他懒得往前挤,天桥的笑声里已经没了他的份儿。(p121)

什么委屈都受了,何必单在这一点上较真儿呢?他没法去改变过去的一切,那么只好顺着路往下走吧。(p121)

“一天不拉车,身上就痒痒,是不是?你看老头子,人家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也得学着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p124)

顶苦的是那些老人与妇女。老人们无衣无食,躺在冰凉的炕上,干等着年轻的挣了一点钱,好喝碗粥,年轻卖力气的也许挣得来钱,也许空手回来,回来还要发脾气,找着缝儿吵嘴。(p127)

她他们浑身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也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向死亡。(p128)

就是在这样的杂院里,虎妞觉得很得意。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着急,而且可以走走逛逛的人。她高扬着脸,出来进去,既觉出自己的优越,又怕别人沾惹她,她不理那群苦人。(p128)

“一成家,黑天白日全部闲着,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没有一点活软气!还是别跑紧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窝蒿蒿的!甭说了,干咱们这行的就得他妈的打一辈子光棍儿!”(p130)

一进屋门,虎妞在外间屋里坐着呢,看了他一眼,脸沉着要下水来。祥子打算和和稀泥,把长帘一拉,招呼她一声。可是他不惯做这种事,他低着头走进屋去。她一声没响,小屋里静得像个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说话,小孩子哭,都听得极真,又像是极远,正似在山上听到远处的声音。//两人谁也不肯先说话,闭着嘴先后躺下了,像一对永不出声的大龟似的。(p131)

她不能逼太紧了,找这么个大东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得松一把,紧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儿去。(p131)

祥子一声没出。“你说话呀!诚心逗人家的火是怎么着?你有嘴没有?有嘴没有?”他的话越说越快越脆,像一挂小炮似的连连的响。(p134)

在冬天,人都躲在屋里,脏东西都冻在冰上。现在,人也出来,东西也现出了原形,连碎砖砌的墙都往下落土,似乎预备着到了雨天便塌倒。满院花花绿绿,开着穷恶的花,比冬天要丑陋着好几倍。(p136)

钱在自己的手中,势力也在自己的身上,她不肯都掏出来,万一祥子——在把钱买了车之后——变了心呢?这不能不防备!(p137)

再一想,这点钱是用女儿换来的,白白的这样赔出去,而且还喝酒打人,他觉得自己不是人。在这种时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恼交给了梦。(p138)

有时候忽然想起二强子,和二强子的遭遇,他仿佛不是拉着辆车,而是拉着口棺材似的。在这辆车上,他时时看见一些鬼影,仿佛是。(p139)

天是这么长,祥子若是觉得疲倦无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p140)

她好像在屋里的一个蜜蜂,白白的看着外面的阳光而飞不出去,跟院里的妇女们,她谈不到一块。她们说的是家长里短,而她是野调无腔的惯了,不爱说,也不爱听这些个。她们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痛苦而来,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泪来;她的委屈是一些对生活的不满意,她无泪可落,而是想骂谁一顿,出出闷气。她与她们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顶好各干各的,不必过话。(p140)

看着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只剩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p142)

白天,她不是找虎妞来,便是出去走走,因为她的广告便是她自己。晚上,为躲着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转,约摸着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地溜进来。(p144)

街上的柳树,像了似的,叶子着层灰土在枝上打着卷;枝条一动也得动,无精打采的低垂着。(p145)

拿冬与夏相比,祥子以为冬天更可怕。他没想到过夏天这么难受。在城里过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记得这么热过。是天气比往年热呢,还是自己的身体虚呢?这么一想,他忽然的不那么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是的,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没办法。他没法赶走虎妞,他将要变成二强子,变成那回遇见的那个高个子,变成小马儿的祖父。祥子完了!(p146)

云还没满了天,地上已经很黑,极凉极热的晴午忽然变成黑夜了似的,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风带着雨星,像在地上寻找什么似的,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p147)

他要把车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里好。想跑,水住他的腿。他就那么半死半活的,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曳。坐车的仿佛在了车上,一声不出的任着车夫在水里挣命。(p148)

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p149)

是的,不怪二强子喝酒,不过那些苦朋友们胡作非为,拉车这条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样卖力气,要强,你就可别成家,别生病,别出一点岔儿。(p151)

身子本来没好利落,又贪着多拉几号,好补上病中的亏空,拉了几天,病又来了。(p151)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连上街买趟东西都怕有些闪失,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又不肯过来,她寂寞的像个被拴在屋里的狗。(p152)

最伟大的牺牲是忍辱,最伟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p152)

自从中秋出车,祥子处处加了谨慎,两场病叫教明白了自己并不是铁打的。多挣钱的雄心并没有完全忘掉,可是屡次的打击使他认清楚了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弱。好汉到时候非咬牙不可,但咬上牙也会吐了血。(p153)

祥子挣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随着他的钱涨落。(p154)

祥子稍微紧一紧手,她马上会生病,“怀孕就是害九个多月的病,你懂得什么?”她说的也是真话。(p154)

在这杂院里,小孩的生与母亲的死已被大家习惯的并为一谈。可是虎妞比别人都更多这些危险,别个夫人都是一直到临盆那一天还操作活动,而且吃的不足,胎不会很大,所以倒容易生产。她们的危险是在产后的失调,而虎妞却与它们正相反。她的优越正是她的祸患。(p155)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p157)

“祥哥!”她往前凑了凑,“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点了点头,顾不及谢谢她,悲哀中的礼貌是虚伪。(p159)

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片话;连祥子一明白了她的意思。(p159)

爱与不爱,穷人都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富贵大家。//他开始收拾东西。“你要搬走吧?”小福子连嘴唇全白了。//“搬走!”他狠了心,在没有公道的世界上,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p161)

原先他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更不爱开口了。(p162)

拉起车来,他还比一般的车夫跑的麻利,可是他不再拼命地跑。在拐弯抹角和上下坡儿的时候,他特别的小心。几乎是过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赛车,不论是怎样的斗弄激发,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出,依旧不快不慢的跑着。他似乎看透了拉车是怎么回事,不再想从这里得到任何的光荣与称赞。(p162)

有时候人家看他的盒里只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简洁的说:“再买!”赶上大家赌钱,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躲在一边,也过来看看,并且有时候押上一注,输赢都不在乎的,似乎只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几天之后应当快乐一下。(p162)

他晓得了自己的身体是应该保重的,一个车夫而想拼命——像他原先那样——只有丧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处。经验使人知道怎样应当油滑一些,因为命只有一条啊!(p163)

祥子讨厌这位夏先生:成天际弯弯着腰,缩缩着脖,贼似的出入,眼看着脚尖,永远不出声,不花钱,不笑,连坐在车上都像个瘦猴。(p164)

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只要月间进钱,管别的干什么呢?!况且太太还很开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当是拉着个不通人情的猴子吧。(p164)

可是,杨妈走后,夏太太对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气。没来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厨房做饭。她给祥子钱,教他出去买菜。买回来,她嘱咐他把什么该剥了皮,把什么该洗一洗。他剥皮洗菜,她就切着做饭,一边做事,一边找着话跟他说。他穿着件粉红的卫生衣,下面衬着条青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白缎子绣花的拖鞋。祥子低着头笨手笨脚地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时时强烈地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诉他非看看她不可,像香花那样引逗蜂蝶。(p166)

一来是经过妇女引诱过的,没法再管束自己。二来是他已经渐渐入了“车夫”的辙:一般车夫所认为对的,他现在也看着对;自己的努力与克己既然失败,大家的行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做个“车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与众不同是行不开的。那么拾个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认为正当的,祥子干嘛见便宜不捡着呢?(p167)

无论怎样呢,他不着急,生活的经验教他看轻了生命,着急有什么用呢?(p169)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p170)

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有句现成的话:“当初咱倒要强过来,有一丁点好处没有?”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p170)

懒,能使人脾气大。祥子知道怎样对人瞪眼。对车座,对巡警,对任何人,他决定不再老老实实地敷衍。当他勤苦卖力的时候,他没得到过公道。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怎样的宝贵,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p170)

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车不敢伤人,那么为什么老早的躲开,好叫他把尘土都带起来呢?(p170)

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p171)

他跑的还不慢,可是不能白白地特别加快,座儿一催,他的大脚便蹭了地,“快呀,加多少钱?”没有客气,他卖的是血汗钱,他不再希望他们的善心多赏几个钱了。一分钱一分货,都先讲清楚了,再拿出力气来。(p171)

车只是辆车,拉着它呢,可以挣出嚼谷与车份儿便便算完结一切;不拉着它呢,便不用交车份,那么只要手里有够吃一天的钱,就无需往外拉它。人与车的关系系不过如此。自然,他还不肯故意的损伤了人家的车,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地给保护着。有时候无形中的被别个车夫给碰伤了一块,他绝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闹,而且会冷静地拉回厂子去,该赔五毛的,他拿出两毛来,完事。(p172)

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p172)

在鼓楼前,他在灯下抢着个座儿,往东城拉。连大棉袍也没脱,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小跑着。他知道这不像样儿,可是不像样儿就不像样吧;像样儿谁又多给几个子儿呢?(p172)

晚间的冷气着他的脸,他不觉得冷,反倒痛快。(p174)

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儿都清脆地响,胃口像完全空了,极想吃点什么。(p176)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么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得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痛苦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p177)

人遇到喜事,连天气也好了,他似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冬情。(p179)

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p181)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酒,不喝醉怎能停止思索呢?(p181)

老人还是那么和气可爱,可是腰了许多,眼睛迎风流泪,老红着眼皮,像刚哭完似的。//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对他略略说了几句。//“你想独自混好?”老人评断着祥子的话:“谁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呢?当初,我的身子骨儿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现在的样儿!身子好?铁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们这个天罗地网。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八宗事!我当年轻的时候,真叫作热心肠儿,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作。有用没用?没用!我还救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过,有报应没有?没有!告诉你,我说不定哪天就冻死,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叫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他们!你说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连个小孙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没钱给他买好药,眼看着他死在我的怀里!甭说了,什么也甭说了!——茶来!谁喝碗热的?”//祥子真明白了:刘四,杨太太,孙侦探——并不能因为他的咒骂就得到了恶报,他自己,也不能因为要强就得到了好处。自己,专仗着自己,真像老人所说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有翅膀又怎样呢?//他根本不想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强,要强有什么用呢?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瞎混吧:没饭吃呢,就把车拉出去;够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说明天的。这不但是个办法,而且是唯一的办法。赚钱,买车,都给别人预备着来抢,何苦呢?何不得乐且乐呢?(p182)

马上老叉干派人四处去找,哼,一进树林,她就在那儿着呢,下来,她已断了气,可是舌头并没吐出多少,脸上也不难看,到死的时候,她还讨人喜欢呢,这么几个月了,树林里到晚上一点事也没有,她不出来唬吓人,多么仁义……(p185)

他是要强的,小福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这些没作用的泪,她已做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石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回到车厂,他懊睡了两天。绝不想上曹宅去了,连个信儿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的命。睡了两天,他把车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块空白,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只为肚子才出来受罪,肚子饱了就去睡,还用想什么呢,还用希望什么呢?看着一条瘦得出了棱的狗在白薯挑子旁边等着吃点皮和须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这条狗一样,一天的动作只为捡些白薯皮和须子吃。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需再想了。//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糊糊地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是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石岗子去。//冬天过去了,春天的阳光是自然给一切人的衣服,他把棉衣卷巴卷巴全卖了。他要吃口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着冬衣,更根本不预备着再看见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管什么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自己还活着,那就再说吧。原先,他一思索,便想到一辈子的事,现在,他只顾眼前,经验告诉了他,明天只是今天的继续,明天承继着今天的委屈。卖了棉衣,他觉得非常的痛快,拿着现钱做什么不好呢?何必留着等那个一阵风便死人的冬天呢?//慢慢的,不但是衣服,什么他都想卖,凡是暂时用不到的东西都马上出手。他喜欢看自己的东西变成钱,被自己花了。自己花了,就落不到别人的手中,这最保险。把东西卖掉,到用的时候再去买;假如没钱买了,就干脆不用。脸不洗,牙不刷。原来都没大关系,不但省钱,而且省事。体面给谁看呢?穿着破衣,而把烙饼卷酱肉吃在肚中,这是真的!肚子里有好东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于像个饿死的老鼠。//祥子,多么体面的祥子,变成个又瘦又脏的低等车夫。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车也不讲究了,什么新车旧车的,只要车份儿小就好。拉伤买卖,稍微有点甜头,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车的不答应,他会瞪眼,打起架来,到警区居住两天才不算一回事!独自拉着车,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帮儿车,要是高兴的话,他还肯跑一气,专为把别人落在后边。在这种时候,他也很会掏坏,什么横切别的车,什么故意拐硬弯,什么别扭着后面的车,什么抽冷子搡前面的车一把,他都会。原先他以为拉车是拉着条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险。现在,他故意的耍坏;摔死谁也没大关系,人都该死!//他又恢复了他的沉默寡言。一声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坏。言语是人类彼此交换意见与传达情感的,他没了意见,没了希望,说话干嘛呢?除了讲价儿,他一天到晚闭着口。口似乎专为吃饭喝茶与吸烟预备的。连喝醉了他都不出声,他会坐在僻静的地方去哭。几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树林里去落泪,哭完,他就在白房子里住下。酒醒过来,钱净了手,身上中了病。他并不后悔。假如他也有后悔的时候,他是后悔当初他干嘛那么要强,那么谨慎,那么老实。该后悔的全过去,现在没有了可后悔的事。//现在怎能占点便宜,他就怎么办。多吸人家一只烟卷,买东西使出个假铜子去,喝豆汁多吃几块咸菜,拉车少卖点力气而多整一两个铜子,都使他觉到满意。他占了便宜,别人就吃亏,对,这是一种报复!慢慢地再把这个扩大一点,他也学会跟朋友们借钱,借了还是不想还,逼急了他可以撒无赖。初一上来,大家一点也不怀疑他,都知道他是好体面讲信用的人,所以他一张嘴,就把钱借到。//他利用着这种人格的残余到处去借,借着如白捡,借的手便顺手儿花去。人家要在,他会作出极可怜的样子去央求宽限,这样还不成,他会去再借二毛钱,而还上一毛五的债,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说。一来二去,他连一个铜子也借不出了,他开始去骗钱花。凡是以前所混过的宅门,他都去拜访,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见面他会编一套谎,骗几个钱,没有钱,他要求赏给点破衣服,衣服到手,马上也变了钱,钱马上变了烟酒。他低着头思索,想坏主意,想好一个主意就能进比那一天车还多的钱。省了力气,而且进钱,他觉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去找曹宅的高妈。远远的等着高妈出来买东西,看见她出来,他几乎是一步便赶过去,几动了的叫他一声高大嫂。//“哟!吓死我了!我当是谁呢?祥子啊!你怎这样了?”高妈把眼都睁得圆了,像看见一个怪物。//“甭提了!”祥子低下头去。//“你不是跟先生说好了吗?怎么一去不回头了?我还和老程打听你呢,他说没看见你,你到底上哪儿啦?先生和太太一都一直不放心!”//“病了一大场,差点死了!你和先生说说,帮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来上工!”祥子把早已编好的话,简单地,动人地,说出。//“先生没在家,你进来见见太太好不好?”//“甭了!我这个样儿!你给说说吧!”//高妈给他拿出两块钱来:“太太给你的,嘱咐你快吃点药!”//“是了!谢谢太太!”祥子接过钱来,心里盘算着上哪儿花了它。高妈刚一转脸,他了天桥,足玩了一天。//慢慢地把宅门都串净,他又串了个第二回,这次可就已经不很灵验了。他看出来,这条路子不能靠长,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车容易挣钱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车。现在,他讨厌拉车。自然他一时不能完全和车断绝关系,可是只要有法子能暂时对付三餐,他便不肯去车把。他的身子懒,而耳朵很尖,有个消息,他就跑到前面去。什么公民团咧,什么情愿团咧,凡是有人出钱的事,他全干。三毛也好,两毛也好,他乐意去打一天旗子,随着人群乱走。他觉得这无论怎样也比拉车强,挣钱不多,可是不用卖力气呢。打着面小旗,他低着头,嘴里叼着烟卷,似笑非笑地随着大家走,一声也不出。到非喊叫几声不可的时候,他会张开大嘴,而完全没声。他爱惜自己的嗓子,对什么事他也不想用力,因为以前卖过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在这种打旗呐喊的时候,若是遇见什么危险,他头一个先跑开,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毁在自己手里,再也不为任何人牺牲什么。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p185)

赴会的,看会的,都感到一些热情、虔诚与兴奋。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p190)

有价值的新闻,理想的新闻,不但口中说着阮明,待一会儿还可以看见他。妇女们赶着打扮,老人们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脚慢,落在后面,连上学的小孩们也想逃半天学,去见识见识。(p191)

懒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换作金钱的,都早晚必备卖出去。(p195)

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时候,可以牺牲了祥子。祥子并没有做过这样的打算,可是到时候就这么做了——出卖了阮明。为金钱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钱;忠诚不立在金钱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谅自己一切的恶劣行为。想着听着阮明所说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羡慕——“我要有更多的钱,我也会快乐几天!跟姓阮的一样!”金钱降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钱闪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卖了六十块钱。阮明要的是群众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样的——享受。阮明的血洒在津贴上,祥子把钞票塞在了腰间。(p195)

城根的空旷与城墙的高峻叫他越走越怕。偶尔看见垃圾堆上有几只老鸭,他都想绕着走开,恐怕惊起他们给他几声不祥的啼叫。(p196)

↑↑↑↑↑摘抄结束↑↑↑↑↑


注:老舍,骆驼祥子,北京燕山出版社,2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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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祥子累死了还觉得自己不够努力,真的是现在的社会社畜真实写照

已有 18 条评论
  1. 小熊
     沙发

    祥子对车子的执念是不是就像今天我对房子的念想( ^_^ )?

    小熊 回复
    1. wys

      @小熊

      不是没这可能,,其实,我读着读着,都有点不敢继续读下去了,感觉就是在写“自己”,在“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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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36tx.com
     板凳

    祥子最后有车子了吗

    36tx.com 回复
    1. wys

      @36tx.com

      小说的结尾,最终的祥子没有自己的车,他是赁的车来拉。
      前面,祥子有过车的,不过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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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wu先生
     地毯

    几天打不开你的站,ssl证书没更新

    wu先生 回复
    1. wys

      @wu先生

      现在免费ssl真好,想起刚出来时,自己还傻傻的买过一次。(´-ι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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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夏日博客
      4 楼

    骆驼祥子太经典了,又重读了一遍。

    夏日博客 回复
    1. wys

      @夏日博客

      是哈,其实我听说这个书名有四五年了,一直没想着找来读。直到自己小孩上七年级才买这必读书目来,才顺便读读。没想到真的不错。相读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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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joojenZhou
      5 楼

    typecho的执行效率还是高,不过我发现国内服务器有个问题,会屏蔽很多国外的访问权限,算是自然过滤了

    joojenZhou 回复
    1. wys

      @joojenZhou

      👏欢迎回访!
      咋发现的,如果不是自己在服务器上设置了防火墙的话;难不成主机商会先过滤一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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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w4j1e
      6 楼

    初一的名著阅读里其中有一本就是《骆驼祥子》,很早之前都是看了一点一点看不下去,觉得老舍太啰嗦了。
    但是后来就是一鼓作气读完,“人民艺术家”的称谓还真不是白得的。
    今昔两种“祥子”应该来说还是有本质的区别,毕竟时代已经大不相同。现在的“祥子”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也很难,但一而再再而三被破灭掉梦想的人其实少之又少。虽然偶尔会遇到一些不公有无能为力(比如我找的装修公司跑路的事),但大体上我认为这个时代仍然能给人以机会和希望的。

    w4j1e 回复
    1. wys

      @w4j1e

      是哈,整体看,时代在发展,人民生活水平在提高,人们的梦想与希望通过努力能得到实现的几率在增大,今天的“祥子”比以前的“祥子”活得会更容易一些,“三起三落”的情况应该不多。这本书书,我感觉用得最多的一种修辞手法就是“暗喻”,而且用得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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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陶小桃Blog
      7 楼

    祥子累死了还觉得自己不够努力,真的是现在的社会社畜真实写照

    陶小桃Blog 回复
    1. wys

      @陶小桃Blog

      底层人民,忙于生计,哪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人生呢。虽说意识与行为之间,存在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但是我觉得现实情况是社会中好像存在某种能够让人的行为跟意识绝缘的力量,不允许人们作过多的思考。只需要人们按某种安排,按某种流程去执行进程即可。社畜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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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rares
      8 楼

    前两天晚上,孩子(五年级)拿起书架上的《骆驼祥子》让我读读,读了一章搁置在那边了,看来是要仔细读读了,读读人生。

    rares 回复
    1. wys

      @rares

      是哈,知道这书名已经两年了,只是上学期孩子上初一,这学期自己才想起找来读读,感觉收获挺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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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姜辰Jcs.Moe
      9 楼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都是没有三起三落的祥子。

    姜辰Jcs.Moe 回复
    1. wys

      @姜辰Jcs.Moe

      有啊,啥都有可能,,比如许多“祥子”走到虎妞这一步,就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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